【包策】二三事拾遗
其二
大概人与人第一面都是会骗人的，比如说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小侠客其实是个切开黑，还比如说霁月清风的公孙先生脾气大且不好惹。
包大人现如今就盼着他家先生能跳起来给自己一算盘，可他的先生躺了许多天，他的心也就飘了许多天。
那日先生身上的尸毒倒是清了，请的郎中也不晓得靠谱不靠，大人就眼睁睁看着那郎中抖着手将先生脖颈和前胸上的腐肉剔去，竟然也没晕过去，看着先生于昏迷中尚疼得颤抖，大人只觉得那一刀刀是下在了自己心口上，疼得他一头一身的汗。
毕竟是伤了根本，几日来先生依旧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大人心急火燎却又不能时刻守在榻边，外面还需他主持大局，陈州百姓还信他这个包青天。
铡了庞煜，他要收拾陈州这个烂摊子，放粮赈灾彻查贪腐，说起来不过几个字，做起来事乱如麻，包大人咬着牙一件件一桩桩慢慢捋顺着，横竖他是要对得起陈州百姓的。
可心头的魔一直在作祟，大人想念他家先生在身旁的日子，不论先生用哪种方式，总归是会让他好过一点的。
夜里突然惊醒，大人才发现自己是伏在案上睡着了，活动着被自己压麻了的手臂，他才看到一道人影随着烛火跳动，那个青年侠客如同青松一般挺在他案旁，一动不动。
听到动静，展昭回头：大人还是回屋睡吧。
大人推开面前如山的账目公文起身，揉了揉眼睛，道：展护卫也去睡吧，我去看看先生。
展昭点点头，却只是提步跟在他身后，大人抿抿嘴，小声嘟囔：先生会好的，你不必担心。
展护卫在身后低应一声，然后一路无话。
张龙在先生屋里守夜，大概是困倦极了，垂着头歪在榻边打盹，手里还握着一方未绞干的湿帕，放往常大人早就咋咋呼呼过去拍他起来了，如今，谁也没有了玩闹的心思，大人从他手中抽出湿帕重新放入盆中打湿，张龙这才惊醒，看见是大人便有些愧疚：先先生一直没醒……
嗯，你们都累了一天，各自回去歇着吧。大人绞干帕子，冲他们笑笑：今夜我守着。
张龙刚要开口就被展昭在身后拉住，展昭应了一声，他们大人笑得实在算得上难看。
换下先生额上的帕子，大人忍不住嘟囔：先生你这样烧下去会不会烧成个傻子呀？
不过想了一下，大人便觉得有风刮过脸颊一般，连着后脑勺都是凉的，慌忙摇摇头，握住先生的手信誓旦旦：先生放心，就算你烧傻了我开封府也养你。
展护卫在门外叹了口气，找了个台阶坐下削他的鱼骨，大人这辈子估计也只有这一次敢在嘴上占先生的便宜吧。
屋顶上，白衣的小侠客咬着根草枕着自己的手臂，敲着二郎腿看着夜空，没有行尸没有庞昱的陈州夜色也还不错，只是开封府这些人，要么傻要么呆，实在无趣。
第二日，先生醒来时，王朝马汉在身边，见先生睁开眼，马汉当即冲出去去寻大人，他们先生总算舍得醒了！
习武的人手下向来没什么分寸，王朝也不敢动先生，只得在一旁泪汪汪地看着他，问：先生，要喝水吗？还是饿了？想吃什么？
他家大人千叮万嘱先生醒了一定要问清楚了先生要什么。
先生这会还不甚清醒，只听到人在耳边聒噪，却分辨不出他究竟都说的什么？至于这人是谁更是分辨不清，苍白的嘴唇翕动几下总算出了声，却把王朝吓了一跳。
眼皮依旧发沉，先生问：大人可好？
原本清朗的嗓音如今像灶头里那破风车匣子，听的人心头拉了一道道辙子，王朝忙不迭地点头：大人可好了，就是太忙，忙得没时间吃饭，先生你等着，我给你倒水。
大人从前面风风火火赶回来时，先生已经又睡过去了，大人扶着歪掉的官帽问王朝：先生醒来说什么了么？
先生问大人可好。王朝看着他们大人瘪瘪嘴，委屈得和个小孩儿似的扑过去嚎：一点也不好啊啊，先生，你快醒醒救救我啊！赈灾款项好复杂！我看的头都大了！……
默默出现的展护卫上前把大人拎走，没啥存在感的马汉扒着门框后悔自己腿怎么就那么快。
王朝给先生擦着汗，自言自语：先生啊，刚才大人瞎说的，你可千万别信，先生你好好睡觉，大人有我们几个看着呢，闯不了大祸，放心。
先生睡睡醒醒，又到了夜里，大人吃过晚饭就守在床边了，期间张龙抽中签不得不来抱怨这两天伙食比先生主管时寡淡多了，被大人怼了回去，一回头，大人便发现先生虚着眼看自己，顿时惊喜：先生！
大人坐到床边，刚要开口，就见先生抬手，大人不明所以，便往前压了压身子：先生要什么？
先生虚虚握住大人一缕发，攒了把力气往下拽，拽得大人歪着脑袋叫疼，先生手上松了力气，笑了：大人果然还活着，真好。
那声音像是沙子碾在了大人心口上，大人看着先生笑着闭上眼，以为他又要睡，却看到有泪落入先生鬓角，不由一怔，轻声问：先生是被梦魇住了么？
先生睁开眼，大人从久违了的霁月清风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忽忽悠悠飘了许多天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落进了那片看起来清清冷冷却叫人心安的世界里。
庞昱？先生气声问，说话也会扯得伤口疼，他不自觉地又蹙起眉。
铡了！大人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干净帅气，看得先生展颜一笑：我们大人可以独当一面了！
刚刚还摆着姿势等点赞的人一听这句话像是被踩了尾巴，跳起来反对：还差得远呢！放赈灾粮款伤透了我脑筋，我又不会打算盘，还是得先生啊！还有，我们的人受了伤，那些请来的郎中通通都不靠谱，有病有伤还是得先生来看！还有还有请的那个刑名师爷，记得都是什么呀，还得本府一个字一个字告诉他要怎么记！还有我们吃喝拉撒睡都是先生管着的，没有先生都乱了套，饭菜一天比一天难吃，也没人会煮茶，展护卫和那个白玉堂天天在房顶打架吵的我睡不着觉，我哪哪儿都不好了……
指手画脚说了好一会儿，大人安静下来，站在那儿远远看着先生，吸了吸鼻子，委屈道：先生答应过我要一起走下去的。
这次，是学生错了。先生嘴角噙着笑，满是悲伤，大人嘟起嘴把情绪咽了下去，才道：先生，你家大人我好好的，你看。
大人展开手臂转了个圈，他的先生抿着笑在落泪，人人心头都有魔，先生落泪的瞬间大人知晓了先生心头的魔，先生这些日子不转醒，是不是被那魔给缠住了？
先生，别怕。大人这样说。
先生其实没说错什么，大人的确可以独当一面了，过去大人也的确是被先生惯坏了的。
先生能起身下床时，大人处理各项事务已经得心应手，白日里也能抽出时间陪先生喝茶聊天了，也不知是哪个大嘴巴把先生昏睡那些日子里大人做的事说的话讲与先生听，大人那几日头上的包见多不见少，问起来人人都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当大人看不见的时候又都往先生屋里跑的勤，大人当真是愤恨不已。
这些日子，事及陈州百姓大人必定事必躬亲，芝麻大小的事也要细细过问，丝毫没有往日里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先生因着伤重清减不少，大人眼见着也瘦了下来，先生便找来厨子，吩咐给大家伙特别是大人加菜，年轻人哪有不喜欢吃肉的，大人也是真傻，从嘴里省出那丁点的钱又能资助几个人呢？
饭菜多了花样，大人也没说什么，挑了自己喜欢的便端着碗去了先生房间，先生正靠着看书，大人一进来饭香就冲了一屋子的药气。
先生抬眸看他，大人一咧嘴：吃到先生的心意了，特来致谢。
只能顿顿喝粥的先生表示并不想要这份谢意。
又过了近两个月，陈州事情才了结，新点的陈州太守到任，开封府一行人启程回府，陈州百姓跪送青天包大人，先生站在大人身后，只觉得这人比来时瘦了一个号，官服穿在身上都有些打晃，怎么顿顿好吃的补着也没胖起来呢？
上了车，百姓的不舍与感激连绵不断，大人终于掩住脸：我犯下的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真不知道再如何做这个官。
人人心头都有魔，大人知先生的魔，也救了先生，先生却不知自己能不能拉住他家大人。
人人都会犯错。先生说，他也犯过，可结果终归不坏。那些死去的无辜性命才是大人心头的魔，压了这许久，愈缠愈紧，怕是要捆缚住他家大人了。
先生又说：可为官者重在有一颗为天地的立心，为百姓立命的初心，并且为之不懈地努力。
他不过一介书生，给不了当头棒喝，改变不了朝局，但他可以和这片青天站在一处，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
大人抬起脸看过去，他仿佛又听到了清风霁月里的竹林风，刮过他的心头，温柔又坚定的拂去那一层又一层的魔。
他的先生总归是有办法让他好过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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