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君

【包策】二三事

其三
公孙先生拢着手坐在廊下闭目养神,午后暖风拂过,带着一点点晚春的和煦和一点点初夏的鼓噪,恰如此刻先生面上平静,内心却汹涌如波涛。
张龙赵虎躲在廊柱后,推推搡搡不愿上前,不经意就发现先生已睁开眼看着他们,只得一步一挪蹭过去,好生为难地唤了声:公孙先生。
书生叹息,起身回屋,清清冷冷的声音有些喑哑:大人还没出来?
不用他们回答,他也知道答案,他家大人耿直倔强,嬉笑玩闹不着调极好相与的背后又是个极执拗的人,吃亏是早晚的事,有些跟头总是要摔的。
先生不去劝劝大人吗?张龙在门口问他。
先生端了茶具出来,粗烧的茶具并不精致,胜在绿竹韧拔勾勒其上,点缀了几分傲骨,先生声音仍旧有些哑,吩咐张龙去盛水。

包拯卧在踏上,被子闷着头,咕噜咕噜煮茶的声音偏就顺着缝隙往耳朵里钻,不消一刻钟,便翻身掀开被子坐起,气鼓鼓地瞪着他家先生,问:先生也是来劝我识时务的吗?
先生与小炉打着扇,茶水噗噗打着滚,雅致的茶香绕着大人鼻尖转了个圈,大人抽抽鼻子,赤着脚去到几旁坐下,依旧气鼓鼓:不用劝,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了!
煮沸了的茶顺着壶嘴落进茶盏中,两根手指把茶盏往前推了推,先生垂着眸问:大人认为自己错了么?
当然没错!内廷恩赐曲意施与,权贵借势攀结,天长日久,动摇的是我大宋国本!我实话实说,哪里错了!包拯去掉平日里几分不恭,义正辞严。
先生抬眸瞧他,蓦地一声笑。
你你你你笑什么?!包拯有些光火,却又不敢恼,握起拳捶着自己的腿,以示不满。
大人入仕以来一向顺坦,过去为官一任,也与当地权贵相持,大人未曾惧过,终究能让百姓得其利,使法理得以昭彰,学生佩服。先生拱手垂眸,细睫掩去半湖清波。
包拯莫名紧张:突然这么夸我,我有点方。
浅浅一个白眼翻过去,先生也知道自家大人正经不过一瞬,但正经话还是要说的;但是大人此番的确有错处……
果然不等他说完,眼前这人就炸毛跳脚,衣袖一拂,刚盛了热茶的茶盏翻在桌沿,眼看要翻下去,包拯伸手去捞,先生一柄折扇挡住他:烫!
咔啦!
好好的盏子碎成了几片,包拯怯怯地偷眼去看先生,又急忙蹲身下去捡,他从端州背了一路背到京城都没碎,怎么安安生生过起日子来反倒摔了?
公孙策略一沉眉,哑声道:坐下。
包拯难得规规矩矩坐在几旁,看着先生端着茶盘来捡碎片,盏上的翠竹碎成了两截,包拯心疼得紧,觑着先生神情,又不知该如何赔不是。
公孙策见这不让人省心的大人没烫手也没烫了脚,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正经话:大人的道理是没错,错的是方式,襄阳王把持朝政,太后又垂帘听政,你一道折子就和襄阳王与太后同时正杠,大人以为皇上有多大的能耐来保你?
可我是言官言官,如果我都不言是非道曲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满朝污秽,那要监察御史干什么?包拯说起来就气,一肚子恼火无处发泄,恨恨踢了脚矮几,又抱着脚哼唧唧叫疼。
一个非奏事不得入殿的小官,一而再再而三站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句句犀利,字字见血,有人喜自然有人恨。包拯是两袖清风,一心清白,于满朝陈腐迂朽之气中,宛如一道罡气,直愣愣冲击着当朝两大势力,一往而无前。
小皇帝喜欢他,前前后后言语中回护过几次,终究是襄阳王与刘太后实力角逐的棋子,却也因祸得福,顶多斥责几句,未曾受罚,只是这一次,一下触动两方利益,小皇帝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公孙策将手中茶盘往几上重重一搁,方才还叫疼的人顿时闭了嘴,见他那样子,先生心想大概自己其实并非好脾气的人吧!
叹口气,重新给大人倒了杯茶,先生继续道:就和这茶盏一般,它原本是用来盛茶汤的,如今碎了,便什么用处都没了,大人可明白?
我知道你是想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这种事总要有人说出来,我不说你不说大家都不说,我大宋朝岂不……啊哟,先生你打我干什么?包拯捂着后脑勺,呲牙咧嘴看着先生。
公孙策收了折扇:大人,慎独。
啊呀啊呀知道了知道了,都是读书人,先生怎么这么暴力这么迂腐……包拯话没说完收到先生两枚眼刀,顿时消了音,闷闷喝口茶水,奇道:这茶的味道怎么这么怪?
我放了金银花。先生见他一脸莫名,清清嗓子,哑着声音解释:败火。

一道旨意下来,包拯到底是因言获罪,贬去池州做知府。
先生站在门口看着大人像困兽在屋中一圈一圈不得解脱,终于忍不住上前拉住他手臂:大人。
书生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耐看,说是手无缚鸡之力,包拯却觉得自己腕上的这只手力气大得很,生生把他拽回了地面。
他家大人素来百折不挠,愈挫而愈勇,公孙策其实是羡慕的,世上少有人有虽九死而不悔的勇气,眼前这位从不言说却身体力行走在这条荆棘遍布的路上不曾言悔。
大人要走的路很长,也很难,这只是一道坎,迈过去就好了。
先生松开手,又拢回袖中,包拯见他眼中依旧是几年前的清风霁月不曾变过,忍不住问:先生怕么?
大人不怕,学生又有何可怕的。
霁月清风里竹涛阵阵,包拯不觉清冷,只觉得心安:先生愿意和我去池州吃苦么?
学生自从跟着大人似乎也未曾享过什么福。先生嘴角抿起微浅的弧度,大人看到了一瞬间的风过涟漪起,大人退后半步,长臂一舒,宽袍广袖,深深一揖:包拯何德何能,得先生如此相待。
先生一揖过膝:学生三生有幸,愿长伴大人左右。

搞不懂读书人的世界。张龙抱着刀感叹。
是呀,说话就说话,好好的怎么就拜起来了?赵虎如是说。
读书人的世界他们不懂,读书人的想法大概他们也是不懂的。
包拯给他们写了荐书,举荐他们去开封府讨个差使,难得大人正经一回,可体己贴心的话音才落就被他们给驳回了。
大人,我们兄弟如果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就不会跟着你到现在了。赵虎梗着脖子不愿走。
张龙也附和:是呀,大人这里如此清贫,还不如在土龙岗过得宽裕,不是为你这个人,我们留这里干什么。
龙龙你好好说话,别插刀!大人捂住心口。
王朝说不走,连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马汉都慷慨陈词就跟定了大人,大人几乎要热泪盈眶:好好的这么煽情干什么?
张龙略嫌弃:不是大人先煽的吗?
先生在大人身后袖着手抿着笑看热闹,大人以后再也不会是一个人,日后刀山也好火海也罢,总归是有人陪着你一起的。

大人站在廊下看着先生指挥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打点行装,不禁纳罕:先生,要带这么多东西吗?
一路上大家吃穿住用行要用的东西多了。先生在忙,忙得脚不点地。
那那些是什么意思?包拯指着赵虎往厢房搬的一口大箱子问。
带不走的东西归置好,方便日后使用。先生额上有汗,站在太阳下有些闪眼,大人拉先生进廊下,很是惊奇:先生竟然不打算卖掉?
为何要卖?先生也很惊奇,他家大人长了双漏财的手,一向对钱财没概念。
廊下有风穿过,撩起先生衣袖,大人顺手拉起来去蹭先生额头的汗,被先生抽手打了一巴掌在手背上:别闹。
包拯撇撇嘴,问:不是赁的宅子么?能留住?
先生恍然大悟一般看着他:学生是不是忘了告诉大人,这宅子前几天我们买下了。
什么?包拯真的被吓住了:什么时候的事?先生哪来的钱?我们这么有钱?
先生挑挑眉,笑:学生没钱,但大人有啊!
包拯看着先生这笑,忍不住想哆嗦,想着想着就真的打了个哆嗦,拔腿便往自己屋里跑,先生掸掸衣襟上蹭的灰,笑得像只狐狸。
没一会儿就听到大人一声惨叫,惊得赵虎险些扔了箱子砸了自己的脚,张龙惊疑地问:大人这是又怎么了?
知道咱们有宅子了,高兴的。先生笑着回他。
他怎么那么不信呢!张龙摇摇头,继续搬箱子。

一家人总得有个像样的落脚地才对啊!
先生想他家大人终究还会是那朝殿上的栋梁之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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